近日发布的蓝皮书报告《青少年抑郁症患者的现状及康复困境研究》显示，青少年抑郁症患者普遍存在就诊延误问题，家属缺乏心理健康常识和不知如何求助是主要延误原因。当下，“抑郁”“空心”成了年轻人的常见困境，不过别担心，了解相关知识、尽早寻求支持就是有效的对策。

今天这场“优绩至上时代，如何帮助孩子重拾意义感”主题分享会的访谈十分有意义。特邀嘉宾盛梦露是抑郁休学青少年心理康复机构“绿汀小屋”的创始人，她在和300多个休学青少年接触后，总结出了系统的心理复元模式。盛梦露、C计划主创蓝方和叶明欣一起，结合所见所闻，探讨如何在优绩主义的包围下，用全然接纳和批判性思维训练，帮助孩子重新焕发生命的力量。

不快乐，也许是成长的信号

叶明欣：从你们的观察来看，“抑郁”和学习压力、内卷环境之间有怎样的关系呢？如果是因果关系，又是如何形成的呢？

盛梦露：“抑郁症”等情绪障碍、精神疾病的成因很复杂，和大脑、遗传等都有关系。但从社会大视角看孩子，能更好理解他们的困境。杨东平老师的调查报告显示，40%的孩子在小学阶段就有厌学情绪，我们在日常接触中也发现抑郁有低龄化趋势。

不过，孩子在更早的年纪变得不快乐，不一定是坏事。当孩子在青春期觉醒自我意识、开始探索人生意义、用更复杂的视角看待身边人和社会问题时，不快乐可能就会出现。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更早接触网络、拥有更多资源和更好的教育，需要付出更多努力去取得自己觉得有意义的成就。

问题出在孩子与他人、环境互动的过程中。“自我确认”是在与他人互动中产生的，而整个社会对幸福的定义太单一。家庭和学校会给孩子压力，阻止他们追求自己认可的成就，让他们屈服于当前的评价系统。

我遇到过一个孩子，长得好看、成绩也好，在别人眼里很成功，但他却有强烈的自我攻击，存在容貌焦虑、学业焦虑。在学业或关系上遇到挫折时，他会不断谈恋爱来满足自己，可他也知道这解决不了“空心”问题。这就是无法通过与外界的互动来确认自我价值。

叶明欣：我有个小学五年级的学员，和他聊天发现他承受着几个层面的压力。第一层是优绩主义带来的压力。妈妈给他看北大女生的采访视频后，倒推他要考班上第一名才能上北大。可人人都想当第一，那最后一名谁来做呢？

孩子第二层压力是对阶级滑落的恐惧。很多父母会吓唬孩子，如果不好好学习，以后只能做环卫工人。这样会让孩子很难接纳其他阶层，影响亲子关系，最终变成孩子的内部压力。

最后一个层面的压力来自与同学、朋友的关系。小朋友的幸福很大程度来自和朋友自由玩耍，但现在他们没时间，还会和同学形成竞争关系。当孩子没多少时间交友时，仅有的1 - 2个朋友就特别重要，一旦关系有波动，孩子可能就会崩溃。要是两个朋友还是“死对头”，孩子就得一直平衡关系。

很多大人觉得现在孩子抑郁是娇生惯养，其实是没意识到孩子不快乐的根本原因：他们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同了。

体验改变认知，爱让孩子成长

叶明欣：在优绩至上、内卷的时代，我们该怎么帮助孩子呢？

盛梦露：大家可能觉得和抑郁孩子打交道的工作很沉闷，我们也会变得抑郁。但在“绿汀小屋”的孩子说，在这里最大的感受是放松、轻松。有个离开小屋的孩子说，最怀念的就是大家在大厅各做各事的时光，那让他感到自在和安心。我们发现，提供高“接纳”的环境，孩子们能收获更多快乐。

对于小屋的孩子，他们面临的困境更大，情绪障碍影响了正常的社会和认知功能。所以我们要先让他们感受“被接纳”，让他们自由表达情绪，有人承接他们的情绪。等情绪舒缓后，他们就能建立更真实深入的关系，在其中学习成长。

在小屋，我们会让大家参与创造性的协作项目，找到感兴趣的事。孩子在这个过程中会发现，原来自己在喜欢的事上能取得成就，能收获快乐和意义感。有一次，我们带几个社恐孩子组建乐队，最后在商场表演。陪伴者先热场，不在乎跑调，只是玩儿。有个女孩一开始不敢上台，坐在舞台边背对观众表演，最后却冲上舞台独唱了喜欢的歌，完成了很大的自我突破。我们不是用语言劝服孩子改变认知，而是通过他们自身的体验，让他们相信自己。

和家长交流时，我们也强调这点。很多课程教家长理解情绪、接纳孩子，但家长实操起来很难。因为处理情绪需要有类似的体验，才能把认知运用到和孩子的情绪碰撞中。如果家长只觉得问题在孩子身上，只想着改造孩子，那上再多课也没用。

我希望家长先理解自己的情绪，感受和孩子冲突时的无助无力，慢慢降低这种情绪的影响，再去感知孩子的情绪。重建和孩子之间的爱与链接，才有可能解决具体问题。绿汀小屋一开始只支持孩子，现在越来越支持家长和整个家庭环境。改变成年人的行为模式很难，但很有必要，因为家长的一点点改变，都能对孩子产生很大的积极影响。

蓝方：我们常说“接纳”，但真正理解并不容易。我想起C计划课堂上和孩子讨论“克制不住嫉妒他人怎么办”的话题。

一开始抛出这个话题，很多家长不在意，觉得学校思想课会教。但如果孩子跟你表达这样的困扰，你的第一反应可能是：嫉妒别人没用，要把对方当榜样，自己变得更强。这样的回答能解决孩子的问题吗？

这样的回答会带来两种反应：一是让孩子觉得自己的情绪“不对”“小心眼”，陷入双重“自我否定”；二是“努力超过对方”的方案还是在“社会比较”框架里。万一孩子努力了也没比对方强，或者超过对方后还有更强的人，怎么办？这并没有解决“如果我失败了，该怎么办”的问题。青春期孩子需要在和别人互动中“确认我是怎样的人”，加上优绩至上时代孩子时刻被比较，对失败的恐惧一直都在。

面对失败，一种态度是陷入自我否定和内耗，甚至产生习得性无助；另一种是“自我防御”，也就是嫉妒，不愿承认不如别人，通过找其他方面证明自己好，甚至贬低对方来保护自我价值感。

除了这两种路径，家庭和学校可以和孩子探索第三条路：先接纳自己的脆弱和失败，不指责、不评判，处理好后，再设立更健康、可持续的目标。目的不是去赢，而是出于求知的渴望和个人成长的需要。C计划做批判性思维教育，课程中有很多部分是带孩子理解认知情绪，因为“理性”和“感性”不是对立的，解决情绪问题后才能更好地运用理性分析问题，有时也需要用理性去理解情绪。

突破困境，拥抱美好未来

叶明欣：社会一时难以改变，孩子离开绿汀小屋和课堂这个“接纳”的环境后，该如何自处呢？

盛梦露：很多家长和孩子认为“康复”就是摆脱抑郁症困扰，回到学校。我想分享一个孩子的故事。有个重度抑郁的孩子问我：如果我死了，人生的意义是什么？我当时只能老实说我不知道，我也在寻找，也许活着本身就是意义。

当时我不知道这段对话对他有什么影响。三年后他来找我，他没去上学，还在家，但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，情绪稳定还很乐观。他不上学是因为不想有太多社交，而且有自己的生活和收入计划。他说在小屋的时间虽短，表现也不好，但那段时间给了他很多力量，只是说不出原因。

听完我很感动。根据经验，当孩子有强烈的复学意愿，扫除障碍后回归学校是自然而然的事。但更重要的是，孩子要有新的内在系统。康复不是马上成为社会认可的“好孩子”，而是慢慢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样子。

每个人对意义的探寻和定义是多元的，这条路可能没有答案。但如果收获了爱和支持的能量，就更有可能走向自己想去的地方。绿汀小屋不是代替孩子探索，也不是给他解决方案、消除痛苦，而是爱正在寻找意义的孩子，给他能量，让他自己前行。我们提供接纳的环境，让孩子自在做自己，形成有意义的关系，他们就会慢慢恢复能量。有些回归社会的孩子会回小屋分享，家长也会被他们的状态感染，觉得孩子只要充满能量和活力就够了，不必在乎是否回归学校。

蓝方：家长常说：“现在不卷，孩子就考不上好高中、好大学，找不到好工作，过不上好生活，一辈子就完了。”用批判性思维检查，这是典型的“滑坡论证”，把推理每个环节的可能性都当成了必要性。比如，现在不卷不一定考不上好大学，找到高效学习方法也可能取得好成绩；考不上好大学也不一定找不到好工作，找到合适的赛道就行；找不到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，也不意味着过不上好生活，内心丰盈的人在普通岗位也能过得自洽舒展。

可是，这些“可能性”在哪呢？这需要我们充分打开想象。

首先要打开对教育的想象。很多人熟悉的教育模式是一路刷题苦读、以应试成绩为导向，很难想象其他教育和学习方式。但一线教研会发现，教学方法和内容的革新对学习效果影响很大，比如问题设置、引发好奇心、强化收获感、改变课堂组织形式等。

其次打开对真实世界的想象。新经济时代有大量新兴产业和岗位，但很多人没意识到。比如很多人觉得只有考公务员进国企才叫“上岸”，看不到体制外工作的状态；卷出来的家长只看到传统“精英”行业的传统职位。在C计划L4（小学四五年级）课堂上，我们会带孩子读海伦·凯勒的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》，结合她的经历探讨“甜蜜职业三圈”：我擅长的、我喜欢的、社会需要的。让孩子明白，产业上下游有很多细分岗位，喜欢漫画、游戏、美食，不只是能当漫画家、电竞选手、美食家。

第三是打开对普通人生活的想象。生活中有很多从事普通工作、收入普通，但精神世界丰富、热爱生活的“珍贵的普通人”，他们的故事需要被看见、被讲述，成为孩子们的榜样，让孩子看到普通人的生活也可以很丰盈。

最后回到最重要的一点：我们要把孩子当成完整、平等的人，而不是从属的“优绩”工具。孩子有睡眠和休息的权利，这是马斯洛需求体系中最低的需求。当孩子无法守护底线时，家长要和他们站在一起。如果连孩子作为人的最低要求都守护不了，家长就是不合格的。

叶明欣：我们要记住，孩子天生有强烈的学习欲、好奇心和寻找自我的渴望。我们不能扼杀了孩子的天性，又去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学习动力。这需要我们不断反思、追问和质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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